复活节主日清晨,教皇方济各与JD·万斯会面。几小时后,他乘坐教皇专车穿过人群,强打精神向挤满圣彼得广场的朝圣者发表《致全城与全球》文告,最后一次公开露面。当我入睡时,他竭力说出最后箴言的身影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几小时后,我在法国朋友家醒来,收到父亲短信:”教皇去世了。”紧接着是一连串电话。母亲也发来同样消息,但这位永远追求戏剧效果的母亲因打字匆忙,手机将带重音符号的”papa”自动纠错——于是有那么心脏骤停的一瞬,我以为收到的是父亲死讯。
这是我第二次在教皇离世时远离罗马。第一次是2005年约翰·保罗二世去世,当时我住在纽约,整天守着CNN。那是前社交媒体时代——我可能还在用拨号上网。克里斯蒂安·阿曼普尔低沉权威的嗓音解说着葬礼每个环节,让我如痴如醉。这场近乎神话的宏大仪式竟属于我的故乡,令我震撼不已。
我仍记得葬礼上诡异的寂静:风翻动教皇灵柩上福音书的书页又猛然合上,枢机主教的小圆帽在风中飞舞。这是史上最盛大的教皇集会之一——圣彼得广场聚集30万人,全球数百万观众收看。庄严肃穆,震撼人心,近乎史诗场景。而这一切正在我的城市上演,我却只能隔屏观望。
如今历史重演。我身在巴黎,返程航班恰与教皇葬礼同日同时。看着直播画面里逐渐拥挤的广场,一种奇特的”宗教错失恐惧症”击中了我。
作家朋友芭芭拉发来消息:”我们失去了第一位有幽默感的教皇——这才是最方济各的特质。这下完了。”
通过关系,我联系到梵蒂冈内部人士马西莫。他描述道:”我见过教皇去世时广场的转变。这次选举充满政治意味,像是哀悼的召唤,又像战斗的号角。”他成了我的生命线,不断传来最新进展:”刚收到圣座葬礼细节”,随后发来教皇遗容的首批照片。
巴基斯坦作家杜尔在《纽约时报》关于远程哀悼的文章中写道:”2020年的悲伤在线上聚集。我们互相讲述,又听到回声——不知谁是源头。”此刻我深有同感。虽然不在罗马,但亲友的WhatsApp消息和直播链接如潮水涌来。
一位朋友写道:”我忍不住去了梵蒂冈两次。我爱那位教皇。”另一位排了几小时队,只为”与人民同在”。很快他发来照片:圣彼得广场边缘正在卸载移动厕所。这种虔诚与务实并存的典型罗马做派,让我思念如潮。
罗马人向来擅长亵渎神圣的幽默。帕索里尼、莫拉维亚等作家都捕捉过这种特质——对一切事物发笑,包括死亡;面对剧变,永远波澜不惊。帕索里尼尤其痴迷罗马的双重性:光鲜表象下隐藏着饥饿、欲望与暴力。他在诗中写道:”我们在混沌中幸存/超越理性的重生。”
因此当圣彼得广场一夜之间从复活节欢庆转为丧礼肃穆时,我并不意外。阳台上黑纱取代彩旗,满地是被践踏的郁金香。很快罗马标志性的犬儒主义浮现:”死个教皇,再立一个呗”——这句谚语直白道出意大利人对变迁、失去与传统的宿命论态度。毕竟自公元33年圣彼得以来已有266任教皇。时间无情,不为任何生命停留。
广场上, mourners争抢即将运走的郁金香与百合,仿佛抓住转瞬即逝的纪念。电台节目里,网红散布”教皇二月就已去世”的阴谋论。随着秘密会议临近,意大利人抱怨赌注非法——但博彩平台已下注超450万美元。网络迷因将下任教皇戏谑为驱邪的那不勒斯红角诅咒——这种神圣与亵渎的荒诞混合,正是帕索里尼会爱的场景。
但在流言与黑色幽默中,古老仪式仍在延续。马西莫告诉我, camerlengo会三次呼唤教皇受洗名确认死亡(如今还需医疗鉴定)。方济各早已简化葬礼传统,选择安葬在圣玛丽亚大教堂——而非梵蒂冈。据《共和报》报道,这是刻意避免历代教皇的豪华纪念。”他死后离开神圣围墙,成为扎根祈祷的移民。”他将是一个多世纪以来首位葬在梵蒂冈城外的教皇。
方济各坚持只称”罗马主教”,淡化”基督代理人”等头衔。”他想要朴素棺木,”马西莫解释,”不要场面,只要如常的基督徒之死。”
母亲曾说:”罗马人唯有在教皇去世时才记起自己是谁。”她意指这座对万事漠然的城市,会因教皇之死与继任选举突然唤醒被遗忘的古老荣光。”哪个城市能一夜迎来40位国家元首和19位总理?”她半炫耀地说。她记得在普拉提区公寓屋顶观看三次教皇选举:”每次教皇去世,妈妈就带我看西斯廷教堂的烟囱,那是我童年最激动的时刻。”
马西莫透露这次选举不易。本地热门是马泰奥·祖皮——罗马人都叫他”唐·马泰奥”。这位60年代末就读于以进步思潮闻名的维吉里奥高中的神父,亲历1968年学运与恐怖主义崛起,曾协助结束莫桑比克内战,以关爱LGBTQ+群体、流浪者与瘾君子著称。
“他最合适,”母亲说,”七十年代他常为吸毒过量的朋友做弥撒。你要写他就该采访他。”我轻声提醒她现在他可能有点忙。
最终马西莫发来最后邀请:”要来向教皇告别吗?”随附的梵蒂冈仪式手册中,封棺前”将白绸面纱覆于逝者面容,洒圣水,放入铸有逝者任内钱币的布袋”等拉丁文指示旁附有译文。这些文字让我突然战栗,仿佛窥见几个世纪的罗马传统。
我向马西莫坦承被困巴黎的事实。无法改签航班,安保又严,只能在巴黎圣母院排队——祭坛前教皇照片被烛光环绕的场景前。一只脚在门内,一只在门外,这或许是最罗马式的告别。